看完话剧《雷雨》本想写点什么,忙起来便忘了,最近事关《雷雨》议论纷纷,听到一种调侃,说《雷雨》是“狗血”剧。
这番言论又使我不得不“跳出来”说些什么,是为《雷雨》、曹禺、演员、导演辩护?也不算,可能是一种文艺作品赏析态度的探讨,虽然这种赏析跟文化层次与思想境界有直接关联,但不管怎样,进剧场前还是有必要做做最基本的功课:了解整部作品诞生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氛围,而非强硬地套以今人的偏颇视角或嗜痂之癖来论断一部作品。
《雷雨》是1933年曹禺23岁时创作的作品,诚然23岁便写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作品,令人不禁惊愕:年纪轻轻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?但一略曹禺早年生平,才知现实比剧作更骇人。试举几例:
曹禺(原名万家宝)之父万德尊是清末官僚,对外以开明绅士自居,在家中却极端专制,要求子女、仆从绝对服从;父亲担心曹禺学坏,长期将他关在宅院中,只允许他读四书五经;曹禺生母早逝,继母(生母胞妹)嫁入后,“姐妹共侍一夫”的畸陋让年幼的曹禺感到荒诞;曹禺家中有女仆遭曹禺父亲强暴后,被逐出家门,这件事对他冲击极大——曹禺少年时说:“我家的故事,比戏还可怕。”这一桩桩一件件,在《雷雨》中有着不同程度的直叙或映照。
而20世纪30年代初的神州又是怎样的光景?社会矛盾尖锐,封建家族制度崩解,但残孽影响深远。因此,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,当时的创作者通过各种类型的作品批判封建礼教、家族专制和人性压抑。与《雷雨》同期的著名作品便有巴金的小说《家》、吴永刚的电影《神女》、夏衍的戏剧《上海屋檐下》等。
30年代曾屡遭禁演
上述每部作品都或多或少有着所谓“狗血”元素,但尤以《雷雨》中“乱伦”为甚,1930年代观众和政府也并不宽容于它,屡屡将其禁演。曹禺晚年接受戏剧理论家田本相采访时,曾有大意如此的一番话:“如果人们只看到周萍和继母的私情,而看不到这个家庭如何把人逼疯,那就是我的失败。我要写的是礼教杀人的悲剧,不是一个猎奇的故事。”
事实上,古希腊悲剧、法国剧作家让·拉辛(Jean-Baptiste Racine)、美国剧作家尤金·奥尼尔(Eugene O’Neill)的剧作,都对曹禺产生过巨大影响,这些戏剧中乱伦作为宿命式家族原罪的定性,代表了一种覆亡的必然,曹禺则在继母子、亲兄妹两对乱伦的设置中,强调了因果和报应,这是相当接近教化式或规训式中国古典文学的处理方法。
而说到禁演,伤风败俗的家族丑闻是《雷雨》唯一遭禁的理由吗?绝对不止于此。蒋介石1934年提倡“新生活运动”,《雷雨》明显有违其中“孝亲敬长,克敦伦纪”的纲要;还有,剧中对阶级冲突的刻画,也一样入不了国民政府的法眼——剧中很重要却可能被人有意无意忽略的一点是,鲁大海带领工人阶级在矿厂罢工夺权,这是对资产阶级颜面和利益的极大冲击,国民政府彼时正强力压制各地工人运动。
这些史料的钩沉和文本的分析,恰恰是时下有些观众进剧场不屑一顾的,因此才会相当犬儒地抛出“狗血”剧的庸俗草率言论。五四经典的人文价值和思想深度岂容无知者戏谑。
结尾令人想起《红楼梦》
回到当晚的剧,李六乙的手笔妙吗?我喜欢上半场细腻铺陈,也许就因上半场太巨细靡遗,后半场节奏看似很赶,安排演员动不动正对着观众来一大段喊话,比如圣经中的文字,说教意味甚浓。结尾来一场漫天大雪,令人想起《红楼梦》,现今舞台作品似乎都爱在台上造雪,雪泛滥成灾——可这是“雨”,不是“雪”啊,那罪孽才刚揭露,断不能“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。
另外,我个人相当在意的工人阶级代表鲁大海戏份怎么看怎么少,怎么看怎么弱。剧中鲁大海不穿粗布工装,反而套上马甲西服,更像个记者,台词、表演少了很多,而对阶级矛盾的弱化即是对剧本主旨的阉割,毕竟揭示工人与资本家间的矛盾冲突是原剧主旨之一,雷雨般暴烈的20年代中国社会现实,在剧中原本有着直面映照,当然也有人认为不能囿限于社会学眼光来看待舞台艺术作品,但抛弃时代精神、社会结构和阶级观点来看待《雷雨》这部作品,显然是偏激的。
只能说演员们的演出是真好,卢芳尤其惊喜,她怎么做到泪流满面,却毫无鼻音、台词清晰的呢?回归剧场的胡军很是真挚,他甚至没带发片或头套,他那青丝稀疏的颅顶是对舞台、观众、话剧艺术的最大尊重,却也让我有一抹恨英雄白了头的悲壮。
我也许不认同李六乙的《雷雨》,但曹禺的《雷雨》,却无可争议地是一部饱含人性启蒙、历史痛感、艺术锐度、毁灭美学的不朽名作。
至于看《雷雨》只看到“狗血”,恐怕是审美早已降级,平时看多了也沉浸于“狗血”吧。哪是什么“狗血”?是时代的脓疮。